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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坊主/夜叉】一无所得

-去年2月末写给朋友的生贺,1.4w,一发完

-叙述者“我”是盗墓小妖

-旧文,总之还是发一下,虽然afk很久了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有没有更新过


一无所得

我在子夜时分第五次踏入那座矗立在京都中央的小楼,心知今日不过又是一场无功而返。果不其然,楼内已是鬼影曈曈。我的妖气微弱,形影飘忽,得不到哪怕是随意的一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针对于我的……食欲。楼中妖鬼对我视若罔闻,自行其是。

这里是青行灯的住所。

当世大妖,屈指可数,他们或居于名山大川,或居于仙林画境,无不在人迹罕至之处。可唯有这一位,能够住在这京都中心——那位阴阳师安倍晴明所在的京都。

“她”出来了。

晦暗的楼内忽现青光,将四周的陈设尽数照亮,我转头看了看,若是忽略现在这鬼气森森的环境,那应当是十分风雅、适宜待客的。一丝疑惑从我的心头钻出,难道被一位大妖的妖气日夜侵染、夜晚又被诸鬼流连徘徊的小楼,白天还能让人类进入么?

“呀,今天来的人不少呢。”

青光中先是出现了无数光蝶,随后它们凝出了女子的娇躯,将她簇拥至半空。有若白玉般的纤手在空中一挥,女子的座下便出现一盏莲灯,光芒彻底打亮了整座小楼。此时楼内的寂静如死,落针可闻,这等情景仿佛正为了茨木童子的一句话作了侧面印证——能震慑妖鬼的,只有无比强大的力量。

他当年投身酒吞童子麾下,留下了这句话,后半句则是:挚友的大业就由吾来达成。可见若是力之极致,当真是连大妖都能折腰。青行灯也是如此,她不许有人、妖、鬼在她的小楼附近(这个范围其实扩大至了整个京都)消亡,那么安倍晴明也不能进来退治。即使是我这样的弱小的鬼魂,也能放心的出现在其他比我强大许多的妖鬼面前而不担心被吞噬。

和之前五日一样,她驭着灯杆,抬起泛着幽光的美目只要一眼,就会来到那个最早进来的妖鬼面前。

青行灯一晚只听一个故事,这先来后到,她不看也知。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这又是一场无功而返。

我只是一个很弱小的鬼魂而已,从我有意识起,我就在墓里。大概是哪里来的盗墓者,死在了墓穴中,怨气和执念经年累月,便聚成了我。但是摸金倒斗,本就是合该天杀的活计,恐怕那个死人自己也清楚这点。是以我的身体被凝聚出来后,怨念也不剩下什么的彻底散去了。我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形体薄弱,最好不要离开阴气浓重的墓穴,更不能见到一丝日光,否则恐怕当场要被烧灭。因此不要说五日,再来五十日,五百日我也没法像那些有形有体的妖鬼般早早到来。青行灯是不可能停留在我面前的。

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了我。

我本身就是鬼魂了,不可能再被同类惊吓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形体几乎要散去,却又因为捏住衣角的强大妖力滋润而生生变得更加明显。

“你有什么故事,讲与小女子听吧。”

周围骚动了这么一瞬,小楼中顿时充斥着狂风穿凿窗缝发出的刺耳呼啸,可惜在座的诸位非妖即鬼,要是来个生人,恐怕会被生生吓死。然后又恢复了死寂,在青行灯的目光下,自认倒霉的退了出去。

她回过来看了我一眼,樱唇轻启,说了一句跟我走吧。她形貌娇妍犹如少女,声音却像是埋藏墓中不知年份的古酒被打开时微微晃动的水纹,我失神了一下,身体跟着她向前移动起来。

真奇怪,我连脚都没有,怎么走。我不合时宜的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了她一晃一晃的双腿。她坐在灯杆上向前飘动,也是脚不沾地,脚上有一双木屐,从我这样俯视的角度看,她的脚背也被算入了腿长,显得愈发修长精美,被黑色的绸袜紧紧包裹……我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将视线往上延伸。

她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回头继续往前,不像是动怒的样子。我被她抬起手拉着衣角,觉得自己像是鬼青手里的风筝。鬼青原本是一个人类的小小姐,死的时候只有两三岁,是在放风筝的时候被人推下水淹死的。因为死的太小了记不住事,化鬼了还是很开心的哼着歌,牵着她的再也不会落地的小风筝。真可惜从来没有见人半夜放风筝,否则我也想玩一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开心。

临近被拉进青行灯房间的时候我受被推开的门内通明的烛火所惊挣了一挣,随后急中生智的捂住眼睛。我怎么可能抗拒大妖的邀请,可是半透明的手掌能挡掉多少火光呢。

青行灯如有所察,伸手一拍座下莲灯,无数青蝶涌出扑灭了烛火,然后停留在了焦黑的烛芯上。蝶翼开合,室内变得只剩下微光泠泠,和那个慵懒依靠在莲灯上,发着亮的女子。我一时看呆了,低头去触了触光蝶,再一抬头她竟然改换了一身装扮:莲灯变成了一朵鬼火蓬勃的湛蓝莲花恰好搁在地上,而灯杆的造型也变得更为夸张,隆起宛如贵妃榻般给她舒服的靠着。她的穿着改换为更宽大舒适的浴衣,衣摆迤逦在地,形如雀鸟华美的尾羽。

“小女子已是第五日见到你了,弱小的亡魂,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是非要知道不可的?”她垂眼,莲灯上的鬼火盛了起来,驱散了充斥房内的清冷妖力,让我觉得好受了不少,形体也变得更加稳定。

是啊,我让她产生好奇了,是什么驱使着一个不适合离开墓穴的弱小妖怪三番四次的往京都跑呢。能让我消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面前的女子、现在的情景竟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请告诉我鬼女红叶的事情,”我听见自己这么说,既然开了口就横下心说了下去,“是一个曾经居住在枫树林中的恶鬼,被安倍晴明带回了京都……”她抬起手,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

“那你有什么故事?”

“有,一个和尚与一个恶鬼的故事。”我直视着她清光潋滟的双眼,如果我还有心脏,大概会砰砰狂跳。青行灯是从百物语中化生的妖怪,她知道一切隐秘之事,哪怕是发生在那位阴阳师的庭院内,只要她想,她就能知道。鬼女红叶的近况,这便是我想要的——我的主人红叶,自被阴阳师带走后,她到底如何了?

“来交换吧。”她这么说。

于是我开始讲述……

*********************

如您所见,我是墓穴中化身的,极为弱小的妖怪。弱小到没有阴气,我便没有形态;妖力微薄到随时可能消散。原来像我这样的,世间不知凡几,连鬼使黑、鬼使白兄弟都懒得费心思带我这样的去冥府,大约会给我个痛快了事。

我初初有意识,从墓穴中出来的时候恰是黑夜,使我得以四处游荡了一会儿。想来若是第一次出去的不巧,恐怕也没有现在的故事了。我不知我死后多久才化鬼的,只是我出来时候看到的人世,是十分混乱且动荡的。

我能在外的时间不久,用了三四个夜晚才查探完附近的一个村落。奇怪的是相比于野外民不聊生白骨遍野的情状,这个村落的人民生活的竟然还不错。虽然称不上富庶,但至少有衣有食。我感到奇怪,不过好在村外有一个乱坟岗,使我的活动范围又可以扩大了不少。我又花了几天四处游走,遇到比我强大的妖怪就反应很快的遁入地下。我死前大约是个小心谨慎、很怕死的人,亏得有这样的特质,我又观察了附近的数个村落…….以及,盗匪的聚集地。我见到许多穷凶极恶之徒,不事生产,只是四处游走,杀害旅人掠夺财物,有时候没有猎物了,便杀进村里,作威作福。

只是唯独第一个村庄,我从没见他们去过。

于是我产生了好奇,从地下潜入那个村落想要一探究竟。白天我不能出来,只能在地底捕获些闲言碎语。很快,一个名词引起了我的注意:青坊主。

夜晚降临,我从地底钻出,按照村人们所言,不费力的找到了青坊主的所在。那是一位年轻和尚,黑色的斗笠,银白的长发披散在一截青绿色的长袖上。月华如练,他向我行来,我恍惚以为我离这天上明月近了几分。禅杖上的金属环叮当作响,唤回了我的神智,萦绕在他身周的禅意让我心头一凛。

不知为何我却没有逃开,即使眼前之人力量是我游历这几个村落前所未见的强大。禅杖一片月牙形的金属片倒映出了我的脸,一个颇为清秀的少年模样。

“*&*&”

他叫了我一声,据他所言那是我尚自为人时候的名字,可是时至今日我业已全不记得,更遑论是真是假了。

“哦?他认识你?”青行灯掩口,似乎被挑起了一点兴趣。

“你认识我?”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是,”他温和的回答道,对我执礼甚恭,“您是我的小叔叔,曾经接济过我的。”据青坊主所言,他生来灵力惊人,双眼奇异,若是他使用这能力,便能看到人心中一隅。他曾童言无忌,询问其生父为何杀过这么多人而遭其所弃,流浪至此,是被我捡到,送进村中寺庙,才有了一条活路,平安长大。

“这座村落,我生前住过么?”

“小僧带您四处走走吧。”

就这样,他带着我一个鬼,从村口的古井出发,走到了村尾的榆树下,再折返,沿着田埂打了个来回。黑漆漆的也没什么好看,反正我也没有半点生前的记忆了。末了我终是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你有看过我的内心么?”

“有,”他答,“是一张脸,就是您现在这张,也是小僧能认出您的原因。”

生前的我是一张被毁得满是刀疤、极其狰狞可怖的脸,年纪其实不大,但不要说是止小儿夜哭,即使是村人乡里都不太乐意看着我的脸说话。我无从判断死前的我是善是恶,在捡到还是孩童的青坊主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小哥哥,你又不丑,为什么你的朋友都躲着你?”

“贫僧自懂事起便不再主动使用双眼的能力了。如今双目所视的,皆是佛祖之意。”

一路无话。

临到村口我才想起来问他我是否有亲人,他告诉我我生前既无高堂,亦无妻儿。我也没太意外,只觉得还有话想叮嘱一下,可在当时硬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

“如果您愿意,请带小僧去您的尸骨处为您超度,这样你就可以去往冥界,不必再继续飘荡了。”

我拒绝了他的建议,并告诉他我不会再回来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只是一个怨气化生的无名妖怪。现在既不想死,也不想投胎。在墓穴与墓穴之间游荡让我发现了无数新奇有趣的事,人类之身可无法做到这些。

直到回到我栖身的墓穴,我才想起我想要叮嘱他什么来着。

我的“尸骨”,可不止一具啊。

死去的盗墓贼有三人,被机关落石砸死,尸骨全部混在了一起,我将他们随身之物拿出来整理,发现其中一个人喜欢把大小事情都记录在本子上的。我感到有趣,便收下了这本日记接下去在后面记录我的事情。他在日记中反复提到同伴中有一个技艺极为高超的男人,被毁过容,到了“完全没有办法看着他的脸说话”的地步。但是“其实只听声音的话,大概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仔细一想,这个人难道不就是我么?日记中还有写到其他人的收获,盗墓贼们相互住的都不远,关系也颇为和睦。

我恐怕知道了为何在这个众人皆辛勤耕作却食不果腹的乱世中,为什么一个村子能独善其身了。

青坊主……他大约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吧。村人将他养育成人,而他靠着自己的灵力和佛法护佑住了这一方村庄,阻挡着四面八方被村人凿穿墓穴挖出尸骨抛弃在荒野而不得往生的怨妖憎鬼。

我想过要去告诉他这件事,但是每每行到半途,看到其他民不聊生的村子,我又停住了脚步。有什么用呢,围绕着村子的怨鬼终日在叫骂哭诉,絮絮叨叨的重复自己是如何距离往生只有一步又被冥府打回,就只是因为自己前身的尸骨不存。可是他们无法靠近村子一步,我想,那天我能进去,大概也只是因为青坊主看到了我,高抬贵手了吧。

他只看见佛祖想要他看见的。想必如果佛祖真的存在,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也会觉得夜半鬼哭,总比白日夫卖妻,母卖子时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模样要好看许多吧。

我壮着胆子在其中一个怨鬼面前晃了晃,他仍然保持着盯着村子的神态。我不是那个死去的盗墓贼,只是一个枉死怨生的妖怪,一个和他们大同小异、不值得多瞟一眼的存在罢了。

“这村子老天不收,总有恶鬼修罗来收!我倒要在这里看着这贼秃驴,怎么被揪下脑袋!”

我在遁入地面前听他恨恨咒骂,不知为何,心底发凉。

“恶鬼来了?”青行灯幸灾乐祸的笑,从灯杆上坐直了身子,“这就是阎魔的手段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事情闹闹大,鬼使黑白才好一起收拾。否则冥府统共才多少人,他家判官可不得忙死,哈!”

我自然不知大妖们会怎么看待这样微小的事情,是不是就像人类对于脚下的蚂蚁一样毫无想法的碾过去,或是闲得无聊蹲下来兴致勃勃的观察蚂蚁打架。

但是或早或晚,报应还是来了。

那一日我在墓穴中感应到了地面上有强大的妖力波动,张狂明显到让人无法忽视,光明正大的冲击青坊主布下的结界,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巨响。

“黄泉之海!”

我听到有如春雷炸响,洪水拍击田地般的咆哮,四周充斥着潮湿水腥气和森森鬼气,甚至渗入了地底。怨鬼们纷纷躁动,发出了欢欣鼓舞的喜悦叫声。可是我不能出去,用于计时的沙漏显示还有一整个时辰,太阳才会完全落下。

等我能够出去的时候,外面依然很亮。村子被恶鬼点燃,我看见许多村人们被生生烧成焦炭的脸和手探出村口,像是在寒风中蜷曲僵死的干枯枝杈。可是没有人能逃出去,怨鬼们将村子周围死死挡住,在烈火的烧灼中扭曲,直到消散前都保持着快意而狰狞的笑容。

这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呻吟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醒啦?被你保护的人背叛的感觉如何,下手还真是狠啊,能干得出乎本大爷的意料呢!”说话的正是恶鬼,犄角从苋红色的发中明晃晃地伸出来,尖牙利齿,无不透露出极为强大的妖力。他的手中抓着一把尖叉,看起来这是他用于攻击的武器。

我飘到了一颗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青坊主嘶声喊道。

“本大爷做了什么你看不到吗?抓了你出来啊,”夜叉嬉皮笑脸的踢了俘虏一脚,又凑到他脸颊边,“这可是救了你啊,你的村子都被我烧了,连同那些恩将仇报的人类。”他伸手掐住青坊主的脖子,强硬地将他的脸扭向仍未烧尽的村子。青坊主悲恸的叫声被收紧的鬼爪掐在了喉咙里,变得酷似呜咽。恶鬼不想听他说话,诅咒、惨叫、绝望,他喜欢的一切都正由他面前亲手点起的火光和怨魂表演给他,现在他想要的不过是另一个好观众,可以听他说话的那种。

“为什么?人类总是喜欢问个不停,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个个回答,你听好便是。”

“本大爷是被封印在距这五里外的夜叉鬼,世人称呼我为恶鬼。我的封印看起来像是个陵墓的样子吧,有人拿走了压制用的法器,我就出来了。”

“什么?我怎么会杀我的‘恩人’呢,我还要靠他们带我找个人多些的村落呢。”

青坊主剧烈的挣扎了起来,夜叉随手一掼,将他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响。尖叉破风,点在了他被掐得失去血色的脖颈上。他被顶着,皱紧眉头,小幅度的咳喘不停,惯常带的斗笠掉落在地,脖颈被划破流下鲜血,犹如一条艳丽的蛇游进领口深处。他被迫将他的本来面目暴露在恶鬼面前,即使如此,眼神仍是清冷且不屑一顾的。

“说起来,白发异瞳,亏你能长大成人。若不是你村众人视你为妖僧,在你背后来了那一下,即使是本大爷都没那么容易击破你的结界……恩,你从刚才开始就嘀嘀咕咕什么呢?”

******************

说到这里我沉默良久,直到听众不满的抬起纤指,戳了我一下,我不由得苦笑……佛经穿耳犹如鸟语,我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最后几句,一切……为法什么的,总之他身上冒出了金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青行灯实在是一个谈妖论鬼的好对象,我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她是不知道的。

“那和尚当是在念《金刚经》,指不定被打在树上的一下其实没受多少伤,故意示弱想听夜叉说完话呢。”

***********************

再度站起来的青坊主召出了无数经卷砸向夜叉,后者也极为凶悍地硬打硬抗。他挥叉如风,每一击挥出便有黄泉之水加身,下一击攻势更猛,身形更巧,冲击着被佛光包裹,不动如山的和尚。

“施主杀孽缠身,贫僧今日舍此身也要将你渡化。”

青坊主口诵佛号,神色肃然,手中的禅杖虽然已不见踪影,但是双手结印如飞。夜叉每每撕裂一页经卷,必有另一页被召唤出来填补。

终于,夜叉一个躲闪未及,被数页经卷牢牢压住,动弹不得。青坊主向他走去,禅唱声越发震耳欲聋了,连远处的我都有些魂体不稳,几欲崩散,不难想象正被全力镇压住的恶鬼是何感受。这一番情势逆转,夜叉直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句不当说的,人含冤而死尚能化鬼,可是恶鬼若是消散,那便真的是散了。从此三界六道,现世轮回,再无夜叉。

“你想渡我?”他高声叫道,此时他已无法在重压下挥动尖叉,可是凶悍不减竟直接用头顶犄角去撞面前金光,砰砰作响间夹杂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恶鬼乱发披散仰天尖啸,一时竟分不清是血还是发色。

我竟然觉得夜叉有些可怜了。眼前的一人一妖皆超出我太多,几乎到了无法企及的地步,因此我旁观这一切,心态竟然和人类差不多。我心想青坊主灵力高绝,禅唱不断夜叉绝无机会,还能剩下的也不过就这强弩之末的余勇和口舌之快…….

禅唱……断了。

佛法形成的经卷当即崩散,恶鬼脱困。此时的夜叉已状若疯癫,迅疾得像是一道赤电般将青坊主一劈而倒,张开尖牙便洞穿了他的喉咙。临消散只差一步的恶鬼痛饮鲜血后终于缓过神来,犄角上的裂纹也弥合不见。他的长发仍然黏着暗红色的血,即使看不清神色,我也因为感受到他的狂怒而心惊胆战。

“你想渡我?地狱黄泉,修罗血海,你才见过多少。本大爷不杀你,好好将这人间地狱走一遍后,再大言不惭吧!”

我几乎要不忍见到青坊主会如何死无全尸了,这时我却听见一声叹息,青坊主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已经感到寂寞了,你呢?”

夜叉掉头疾走,转眼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竟连头也没回过一次,竟像是落荒而逃。

我赶紧飘出去查看青坊主的情况,尽管事实上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无能为力。可夜叉说了不杀他,我心里竟升起了一丝希望。

只是还未等我飘过去,我便清楚的感觉到青坊主的气息消失了,而新生的妖气却像是春雨过后从冻土中钻出的嫩芽那样彰显出存在。我再向前,便被一股更强大而熟悉的妖气拦住了去路——森然澎湃的黄泉之水。

作为人的青坊主已经被恶鬼洞穿喉咙杀死了,而现在只有一个新生的妖怪贪婪的吸收着前生尚未消散的恨意与力量。他的魂魄甚至都来不及走出夜叉的结界便完完整整地被妖身接纳,那必然会是一个不逊色生前,甚至更为强大的妖怪。他也将能如我一样路遇荒野中的游魂,知晓这座村子过去的真实。同样,他也能感应到周围,属于夜叉的妖气。

这个结界既是保护,又是熔炉。它就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制作一个精巧的司南,刻下纵横经纬,东西南北,将那最重要的部分郑重的打磨光滑,放在中间,等待他踟蹰、旋转、然后将指向他此生都不会偏移的方向——夜叉。

*******************

我向青行灯示意故事结束,偏头看了看周围咬着烛芯光芒明灭的青蝶。讲述故事期间我便发现它们随着时间一只一只崩散,我的故事意外的短,熄灭的光蝶还不到一半。

青行灯忽然款款开口:“夜叉又称迅捷鬼,化生于黄泉之海,力大无穷,拥有种种异能,与我们这种由人化鬼的妖物大不相同。他手里的叉子每挥动一次便可能召来黄泉之水加身,每有一层行动加快三成,一日之内神行千里都不是不可能。这样的妖怪脱离封印进入世间,当真是水滴入海无迹可寻。你可知青坊主为了找他,做了什么吗?”

我自是摇头说不知,感觉自己都快要习惯青行灯的无所不知了。青行灯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三界六道,当世妖鬼,其势最强者为谁?”

这个问题也未免太容易了,我脱口而出:“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话一出口我隐隐有所猜测:“难道……”

“不错。青坊主去了大江山请见鬼王,请其出手追寻夜叉踪迹…….”

我倒抽一口冷气,酒吞童子冷酷强大,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怎么可能轻易答应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提出的请求。

“与鬼王和其手下鬼将茨木童子分别一战,一胜一负。”

青行灯停了下来,从灯杆上换了个姿势,浑然未觉她的一条玉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她眯起眼睛看我,说道:“你一点都不惊讶呢,果然故事没有说完吧。那么我先给你一点报酬好了,鬼女红叶被晴明收为式神,十分得力经常被派往各地,并没有你担心的被封印或是被消灭的危险。”

照理说我向青行灯询问的,已经得到了回答,可以满意而归了。可我没有动,青行灯更是笃定我不会走,已又摆出了听故事的姿态。我当然清楚红叶小姐是噬过人的恶鬼,妖力强大即使是夜叉对上也讨不到好去。她肯去哪个阴阳师手下作式神,没有谁会拒绝的。更何况,红叶小姐原本就是为了那位晴明,才做出了屠村噬人的事情。

我曾见到依靠在枫树下形体淡薄比我好不到哪儿去的她冲我招手:“要是不害怕就过来吧,虽然我快死了,但还是有一点妖气可以分给你的。”当时她已生无可恋,是晴明点燃了她。

半日之后她又回到枫树林,冲着面前被划开喉咙的幼童发呆。

“好恶心。”

她没能吃得下去,任凭血液随着脖颈的伤口流干。然后她振作起来又去抓了一个男人来,一边念着晴明的名字一边撕扯面前的血肉。吃完后她脸色难看极了,有气无力的靠在枫树下,秀美蹙紧。

她看我凑过来,以为我也想分一杯羹,冲我摇摇头:“不要吃,难吃死了。”

枫红如血,她的唇色,她的裙裾,她手中的头颅。

我在一天之内见到了她最脆弱的样子与最美的样子,不知怎么我不是很怕她,只觉得她十分可爱,劝道:“难吃你别吃了。”

“那怎么行,若是没有力量,晴明大人就不会喜欢我,不会再来看我。”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努力说服自己,“我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了他杀个人吃下去都做不到,这喜欢得也太儿戏了。”

……

这喜欢得也太儿戏了。她当时的神情,实在是太过纤毫毕现,以至于这话语像是贴着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青行灯,她仍是踞于灯杆上姿态盈盈,无所不知的样子。我也不是很怕她,她美目灼灼,其中只有对于怪谈故事的渴望,对我则毫无半点想法。无论是恶意、蔑视、喜爱、漠然,都没有,仅仅是我在讲故事,她很想听,仅此而已。

“青坊主输了一场,鬼王怎还会答应他替他寻找夜叉的?”

“这个简单,他负于茨木童子,却胜了鬼王。”

于是故事又得以继续。

***************************************

这偌大的平安世界,对于执念缠身的妖怪来说,实在是太小了。或许连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发觉他们最终在一等一寻中回到了最初的原点。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在红叶大人被晴明带走之后,回到了原本的墓穴,在那里住下。

因为夜叉放下的大火,盘踞在附近的怨鬼消散大半,又加之死了很多人,变得阴气极盛。每到夜晚,那里便是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的场面,附近的村子已经尽数空了。我已经过了刚刚化鬼对地面世界好奇的阶段了,安安心心地呆在地底,从一个墓穴前往另一个墓穴,发现许多有趣的事并将它们记录在本子上,并乐此不疲。

地面上的妖怪有多么凶恶与我无关,反正他们也无法钻到地底来伤害我。我只是偶尔和一些与我同样力量微薄的小妖怪聊天时,听到他们幸灾乐祸的提起,因为这里的妖怪太多,甚至到达了会天然限制阴阳师力量的地步,也只是听过就算。

直到某一夜,荒野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佛号。我躲进更深的地底,直到很久之后才敢钻出地面查探情况。

是青坊主。

他的形象比起人类时候变化得不多,依旧是青袖白发,头戴斗笠,但是给我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不单单是他身上已经被妖血浸染到只剩下一种颜色的原因,更是他妖纹毕现,愈战愈勇的样子让我从心底里感到颤栗。那日踏月而来的温和僧侣,终究是早早死了。

真是的我在期待什么,我明明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却连头都不敢露。

他追寻夜叉而来。

在人世的几年夜叉的力量恢复了很多,垂落至腰际的长发透露出诡紫色,犄角也变得越发狰狞粗壮了。他穿着极为暴露,裸露出整片的胸腹和腿部,腰上系着用来蔽体的衣物。他的身上本来还披着一件紫袍,只是在和青坊主对了几招后被他自己不耐烦的扯下来丢在了一边。在妖物的观念中这样的姿态是极美的,遮挡极少的躯体反而更方便与周身黄泉之水相互呼应,一呼一吸间吐露的妖力都散发着威势令人想要臣服。

他好像是自青坊主鬼化后第一次见到他,对了几招后便退开在一边桀桀怪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真漂亮啊,这里。现在你和本大爷杀的人一样多了,感觉好吗?破了杀戒的和尚,还能渡化别人吗?”

“当日贫僧化鬼之后,曾于此地与一只游魂对谈。他谓贫僧:‘动乱之中安能独善其身,受难之时岂有极乐。若有,何故你与我同是含冤而生噬人血肉的妖物?可见佛家清净不过妄言。’我思索良久,终得其解。袈裟染血,禅杖伏魔。枉死怨生,未必不是时之将至,佛祖驱我归入凡世……”他禅杖顿地,踩着尸骸向夜叉行去,“由是贫僧悟法负青灯,破戒济苍生,以证禅心。”

他们复又打作一团。我难以形容这场争斗的激烈,现在能诉诸于口的不过当时惊险的万一。夜叉就如同黄泉之中的蛟龙载浮载沉,攻击着青坊主周身的金光。可那金光自有韧性,尖叉刺入三分便只得无功而返。我不知道为何夜叉无法攻破青坊主的防御也仍然疯狂进行攻击,我甚至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非要争斗至此的理由,直到我看到青坊主偶一抬头露出的目光。那是和夜叉一模一样疯狂燃烧的眼神,像是针尖对上麦芒,分毫不让。他们的妖力彼此交织碰撞,眼睛里只有对方一人,这时无论有没有理由都变成了必须一战的决意:他们是如此的相像,非要扯开对面的皮肉把他撕碎吞咽下去才能找出区别。

**************************

“最后夜叉赢了是么?”青行灯懒懒的问道,看起来对我描述的战斗过程没有太大兴趣。我意识到面前的女妖无论看起来多么明艳动人,她终究是大妖,历过天劫与天地同寿的大妖。恐怕她看青坊主、夜叉这样的妖怪就如同看我也无甚区别。

“夜叉输了。”

我的话让青行灯看上去十分惊讶,“诶”了一声差点从灯杆上翻下来。我疑心她是不是又知道了什么,只是现在我要先把我看到的继续说下去。

********************************

青坊主最后还是拿住了夜叉的破绽,重重地给了他一禅杖。这一击势大力沉,生生将夜叉仰面砸进地里。他手与杖并用,试图制住夜叉。恶鬼毫不含糊一口洞穿了他的虎口,然后被禅杖卡住脖子,僵直良久直到他苦于窒息不得不松开。我怀着不知所谓的好奇心遁地移动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躲在几块交叠在一起的妖怪的残肢后,在掩护下看得十分清楚。

夜叉喘着粗气,终于再也没有力气起身。青坊主偏头看了看滴着血的左手,伤口也无力自愈。

“废话少说,要杀便杀。”

闻听此言,青坊主一双异瞳又定定地笼回夜叉。夜叉皱起眉等一个痛快,青坊主却迟迟没有动手,良久,他道:“贫僧说过,我为渡你而来。”夜叉气结,张口便骂,青坊主眼疾手快给他戴上了一条项链状法器,低声呵斥了一句:“住口。”

那项链大约是收紧了,把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卡了回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

“我看到你是如何被封印的,作为人类的时候和你战斗不小心便看了。你被黄泉之海中的阴界裂缝吞噬来到人间,妖怪攻击外来的你,人类则想要消灭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直到一个阴阳师接近了你。你接纳了他,他却将符咒贴在了你身上……”

青坊主是那种要么不说话,要么便让人说不出话的类型。我仔细想想若有这么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倒映你心底最深处埋藏的东西,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的。夜叉也是,他目眦尽裂,脖颈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勒紧脖子的项链崩裂开来。

“……就如同我生而为人之时,一模一样。你折磨我,又不想杀死我,就是因为这个吗?”我瞪大了眼睛,青坊主放开禅杖,伸手拂过夜叉下身衣物。

“不知你愿不愿意信我一次,我为渡你而来。”

他们枕着妖物的尸骸,像野兽般的交媾,被铺在地面上的衣物在翻滚摩擦中染满了地上的血,有属于被青坊主杀死的妖怪,也有刚才他们战斗中留下的。夜叉变得…..很奇怪,除了做到一半翻身压在了青坊主身上让他把项链法器取下以外,竟再也没什么反抗的举动。妖怪之间的这事儿虽然不拘于性别和人数,分出强弱也就分出上下,强者予取予求,弱者任凭索取。若是不服尽管反抗,只要翻过身来还有命在。

青坊主虽强于夜叉,但也强得有限,绝未到达让后者畏惧的程度。而躺在那里的紫发妖怪也并非突然转了性子,只是在极力忍耐罢了。他收起了自己的尖锐,露出柔软的一面,像是藏在深海中不知年许的贝壳忽然被惊扰而打开盖子,像是独身行过万里风雪有人迎面而来一把抱住。我藏得更深,不敢再看下去。万一我被发现看到了这些,恐怕想死都难。

“还感到寂寞么?”

青坊主这么问他。

故事到了这里,是真正结束了。事后他们都离开了,第二天夜里我去那边查看,夜叉没有丢下那个刚取下就被他撕碎的项链法器,大概是带着走了。我想他们可能会结伴同行一段时间,这下天高水远,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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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坊主死掉了哦,和夜叉一战后不过三日,他便坐化了呢。我原本以为是与夜叉一战伤重不治,现在看来不是……”“那是什么?”我脱口而出。青行灯被我打断却不以为意,弹了弹指甲,又熄了几只光蝶,问:“还有小半夜时间,想听故事么?”

我注意到原本屋内通明的灯火是正正好好一百只蜡烛,现在还未崩散的光蝶只剩下小半,屋内最大的光源竟然是青行灯玉白肌肤下、深蓝浴衣中透出的荧光。

我想知道的只有关于红叶大人的事,但我怎么能拒绝一个大妖?于是我点头。

“我要讲的,是我的故事。”

青行灯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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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类化作的妖怪。我最喜欢怪谈,收集怪谈,讲述怪谈,花费很多时间练习如何将怪谈讲得引人入胜。现在想来,那真是最快乐的时光。我的家境特殊,父母早逝,我自己名下便有三座茶肆。即使抛头露面,任性妄为,那也全是我自己的事。到了后来,我索性将其中一间改作了专门在晚上开放,为怪谈准备的场所。结果生意居然完全超过了其他两家,也算是无心插柳吧。

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像是流水一样,每天都让我感觉到新鲜愉快。有一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生得英俊,谈吐不俗,因此他连续数日次次到来,我便记住了他,在故事结束众人退场时与他攀谈。果然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我们成为了极好的朋友。他出身贵重人家,却没沾染什么令人讨厌的习气,因为十分有能力,经常被派往各地处理事务。听闻我喜欢怪谈,他每次来到京都,便会前来我这里。时日一久我知他要来,索性停一天生意,专门与他坐谈一夜,直到天际破晓才各自找厢房睡下,日上三竿再打着哈欠起来。若是下午他不需要去办事,就呆在茶肆,我烹茶他品茶。他啊,是一个与我一样,真心喜欢怪谈的人,我发自内心的感到幸运。

我讲怪谈的时间如何计数?从我第一天讲怪谈,我便点一个蜡烛,第二天再多加一根,就这样我房间的蜡烛越来越多,名气也越发大了。就这样,我度过了九十九个夜晚,第一百日,是我停业,他来的日子。

他如约而至,可是却一反常态地缄口不言,像是个被锯了嘴的葫芦。我百般询问他才开口警告。

“不要再讲怪谈了,停止吧。再继续下去,会变成百物语的!”

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反而被扫了兴致大为找恼地将他赶了出去,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然后你大约也猜到了,我变成了妖物,只能行走在黑夜,再也离不开手中这盏纸灯。其实若以我们平日交情,我绝不至于这么不留情面,那一日反常的不是他,而是我。妖的“生成”早已开始,他被我推出房门时完全无力反抗,他拍了我一整夜的门而一门之隔的我却什么都没有听到。最后我“见”他嚎啕大哭,失魂落魄的离去,心里竟然也一同酸楚了起来。

我怎么见到的?我是凭依怪谈而生的妖怪,怎么会看不见自己的故事呢?

好在他最后还是振作起来,娶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生了几个孩子,有男有女。我都有看着的,因为我是他们家常燃的一盏明灯呀!我能看见福运、财源这样的无形的东西,因此我把自己的本体放在了他们家里。座敷童子需要自损妖力才能做到的事情,我轻轻松松的就能办到。

他晚年过的十分幸福,说平生顺遂若此,竟未有任何遗憾的事。看着他安然阖目,我很开心。之后他的音容眉眼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至极,真奇怪我本不该忘记任何事的,却唯独关于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我漫无目的的飘荡,收集怪谈。做妖怪不是很容易的事,有时候不得不吃下人类的心脏,才能得知他们的故事。心脏坚韧又腥热,我快吐了,但还是吃了下去。还有我每每收集到一百个故事,便会克制不住的杀死许多人,因为我承受不下那么多怪谈涉及的因果,总要杀些人来替我挡灾。

直到被天劫找上门前,我都是这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一个妖怪。哦?你好奇大妖经历的天劫是么。

天劫有二,一内一外,心魔先至,而后雷电加身。心魔之中,我又见到了他。

那一夜他破门而入,拉住了我的手,说:“我讲一事,不是怪谈,你可愿听?”

“说?”

“我喜欢你。”

雷劫整整三日夜,于我却不过瞬息;心魔须臾便逝,于我却是生生世世。

我不愿醒,他眉目清晰如刀,一分一毫都没有被我忘记过。他捏着我的手,温暖一如多年前将我拉出那间暗室时一般火热,温热的心跳传来,像是他把心脏放在了我的手里。

“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怪谈,做一个真正的好妻子吗?”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我心魔能连我一起骗过去该有多好。

天雷遍体,我心却麻木僵死。怪谈为我所好,世上无尽奇异事我愿以此身一一探知,第二是他。至于妖身痛楚实在不值一提,连排都排不上号,更妄提动摇我意。

最后我在高天上睁开双眼,看见夜色中连绵的青翠山川田埂,鬼火盈盈飘荡在默默转动的水车上,而远处的京都灯火通明,重叠着梦境之间若隐若现。我发出清越的啸声,打出了身为大妖的第一发吸魂灯,其中畅快难以言喻。那时我才当真觉得,我心所向,无往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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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大妖吗?

青行灯讲故事比我精彩太多了,她对那人的慕恋绝不下于红叶小姐对于安倍晴明的狂热。可她的心中当真是从无迷茫的,否则她化妖之时,那个人应当是能把她拉出来的。

“所以啊,做妖怪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人类虽然弱小,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想通了,都能迷途知返。而我们呢?弱者朝不保夕,强者身不由己。什么造就了我们,什么就限制着我们。想到了么?夜叉没有同伴,他因孤独而疯狂,也因孤独而强大。而青坊主想要渡化众生,包括夜叉,他为此成为了夜叉的同类。”

我想到夜叉当时的一反常态的情状,不得不承认青行灯说的是真的。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从高处俯视只要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对于夜叉来说,即使是一夕露水也仍是太多,更别说“同伴”这个概念于他无异猛毒,无论其实他的内心有多么渴望这样的存在。

青行灯神色肃然地盖棺定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惜了,青坊主若是未死,哪怕是妖身,现下这京都之中都绝不只有安倍晴明一枝独秀。”

“那夜叉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禁脱口问道。

“他入了一处寺庙,接受点化,成了佛教的护法之一。稍微修炼有成的僧人诵读有关他的咒语,有一定概率能召他出现。除此之外,他再也不会杀生了。”

这怪谈之夜于此,终是接近尾声。零星的几片青蝶奄奄一息,暗室被掩得严实的窗透不出一丝光来,想必打开后东方已是鱼肚白。

“小妖怪,你知道红叶做晴明的式神没有任何条件,倒不如说求之不得。但是安倍晴明是人类,寿命不过百年,他死之后,会如何么?”青行灯身形飘摇,变得比我还要虚无缥缈起来,“他会在力量依然强盛之时封印红叶,送进神龛碎灭,永绝后患。”

我心头剧震,几乎要大声叫出来。

“怎么,想去给红叶示警?不说你能不能接近晴明的宅子,就算见到她,也会死哦。”

青行灯咯咯笑道,形体透明到几乎要消失。她是行于黑夜的妖怪,一到白天便消失存在。我终于确信她从我一开口就知道我对红叶的情感,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她不再笑,拂袖一甩。

“式神红叶三日前被派离京都,刚刚事了归来。拿着它,往北走,她正在城门边的小摊挑选胭脂。”

我感到天旋地转,魂体几乎要被撕碎开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居然凭空出现在城中主道上,熹微的晨光透过我的身体,清早已经陆续有人出来摆摊、走动了。我急忙抬起头找寻,目光便再无法离开道路尽头的倩影——鬼女红叶。她穿着一身黑衣白袖的和服,头上戴着一片枫叶形状的发饰,正低头翻看着摊上精致的瓶瓶罐罐。现在时间太早,摆摊的人忙着将货物继续从背篓中拿出,没有功夫向她推荐。

“真的要去?现在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城门离开,还来得及哦。”

青行灯的声音突兀地从我手心里传来,我吓了一跳,低下头。我的手里竟然捏着一枚发簪,正是青行灯头上戴的那一支,淡淡的青光绕在我身周,使我得以在日光下安然无恙。但是我的魂体依旧淡薄,不是灵视强大的人只会视我于无物。

“当年你化妖后不去收集怪谈,而是将本体作明灯点燃在那人的家里。现在回想,是怎样的心情呢?”我低声问她。

…….

她沉默片刻后叹息道:“这世上谁人一厢情愿,不是空无所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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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红叶走去。

 

 

 


04 Oc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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